潘清娴轻轻拈起那根象牙簪,这簪颇为古旧了,颜色变得发红,上面绘着的一枝梨花也已发暗,比不了其他富家小姐的发上珠翠,若是送去质当,只怕值不了几个银子。

这只簪子,是她在宫中得到的唯一赏赐。

“小姐,新来应征的奴婢,您见一见吧。”家仆老黄头的声音打断潘清娴的回忆。她忙放好象牙簪,唤着:“让她进来吧。”

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低着头,手垂衣前,小步走了进来。老黄头说着:“她说她唤作秋萍,就是十五里外松村的,今年十五岁,因为家境贫寒,所以出来找份差事。”

潘清娴走上前,看着秋萍怯生生的模样,笑道:“不用怕,我们家中都是良善人,你既入了府,便会当你自家人一般看待的。”

其实潘府此时偌大个家院,早已空荡荡的,仆奴们跑了十分**。潘清娴之父潘清廉原本已升任机密院主事,但他为官清廉,没有什么积财,家中虽有数百亩地,近年来兵灾盗贼纷起,佃农四散,田不是被地方上的恶人占了,便是早荒了。潘家书香门第,只懂读圣贤书,哪懂乱世求生之道。现下眼看存银用尽,连潘夫人的嫁妆首饰都变卖了,原来从家中带来的仆人们眼见这家势微,散了大半,只好再招一两个工钱便宜的穷苦家孩子。

秋萍进了潘家,一人担起三人的活,一日三餐,洗衣打扫。潘府虽大,好些院落却已锁上,花木也无人修剪,落叶遍地,满目萧条之意。秋萍看得凄楚,也就从早到晚,尽力收拾,可纵然忙到深夜,她只身薄力,也无法重拾这大宅的旧日风景。

有时小姐潘清娴也亲自做些打扫洗洒的活计,秋萍极是过意不去,总是抢过来做。潘清娴向她微笑笑,眼中却总有掩不住的艰难。有时夜间,秋萍看见小姐独站在天井中,默默注视檐外冷月,吟咏诗句,尽是悲伤怀秋之词。秋萍心中不好受,也暗中对管家老黄头说:小姐是不是该找个婆家了?

老黄头却总是瞪一眼她道:“婆家?你知道小姐是要嫁与谁的?说出来吓死你,小姐本是宫中伴读,是要做皇……不,王后的,将来王上要用八抬……不,十六,不、六十四抬的大轿来迎的呢。”

“可是现在不是一年内崩了两任皇上(育德帝已然给尊室说毒死),听说现在的王上又闭门不出了啊?”

“哼!无知愚妇,这大南王族自有天佑,将来必有重整河山的一天,那时必来迎娶,我们家就是国丈府了。看那时,占我们田地,污我们府墙的贼人,全要跪爬了来求饶。”

若是真有那一天倒便好呢……秋萍也陷入了和老黄头一样的憧憬之中。那时,我不也是国丈家的丫环了么?听人说。这种大府第的丫环,身边也都是还有更小的丫头侍侯着,出门也坐马车锦轿。比县官儿还要大呢。

秋萍想着不由笑起来,却望见一轮残冷月色,忧疑又回心间……若是这王上一天不来,难道就一天不让小姐出嫁?只每天望着冷月幽云,直到白发苍苍么?

王上的迎亲大队没来,却还照样是天天有人来扒潘府的墙偷瓦窃砖,老黄头持棒喘吁吁的奔跑喝骂。被地痞们掷石投打,却也无计可施。秋萍很担心,如果有一天老黄头累倒了。还有人来保护潘家呢?

潘清娴有时作上几幅字画,请秋萍拿去街上卖了。却不肯署自己名字。秋萍知道小姐和老爷都脸皮薄,不肯让人知道机密院主事大人要卖画为生,若是让老爷知道小姐拿了自己的字画去卖。没准还要家法斥责。说丢了家族的脸面呢。虽然家中快要连肉也吃不上,可是脸面对这样的大户人家才是最重要的啊。

秋萍连着几天上街卖画,但乱世时分,只有疯抢米面,哪有人有心思买画呢?这天天色阴晦,疾风送寒,卷起尘沙,街上行人举袖遮面匆匆而过。秋萍又是站了一天,无人问津。她心中叹息。可惜小姐画得这样好画,一手好字,世间哪还有人识得?

正惆怅时,一只手伸来,轻轻拈起画幅一角。一个清朗的声音道:“真是好画,可入上品,不想却会在这样街头叫卖。”

秋萍一看来人,发现对方是一个相貌清秀的文士,身边跟了几个随从。

“先生要买画么?我们家小姐的画,画得可好了……”

来人却仿佛没有听见她说话一般,看画看得入迷了:“只可惜啊,这一笔还稍轻些,布局也太紧了,这里的青色上得凌乱了……倒象是匆忙赶就?”

“这个……我不懂的……”秋萍大窘,嗫嚅着说道。

文士笑了笑:“罢了。”他放下了手中的画,微笑着问道,“敢问这位姑娘,这些画儿都多少钱?”

秋萍说了每幅画的价钱,文士见价钱不贵,并不还价,而是照价全付,将所有的画都买了下来。

秋萍高兴极了,正要称谢,却见那文士看着画上的题字,突然说道:“其实你们家小姐的书法技艺,远在这绘画之上。”

秋萍哪里懂得什么书法,她只是觉得小姐潘清娴平时写的字儿端正好看,这时听了这陌生人赞美小姐的书法比画还好,便一个劲的点头,心里还想着要回去把这陌生人的话告诉小姐,也许小姐下次写了书法来卖,更卖到更多的钱呢。

她正想着,那文士却取出了一枚银元,交给了她。

“这样,我想委托你们家小姐为我写一幅字,内容呢,以男女诉说衷情为主。”那文士说道,“三日后我来这里取,你看可好?”

秋萍大喜过望,立刻接过银元,一迭声的答应下来。那文士冲她微笑点头,转身去了。

目送着文士的身影消失,秋萍这才欢欢喜喜的回到潘府,将今天卖画所得和那枚银元都交给了潘清娴,并讲述了那买画文士对她的书画的评价和订一幅字的事。

听了秋萍的讲述,潘清娴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。

她本没指望自己的那些画能卖多少钱,但却没想到所有的画都能卖出去,虽然画如愿卖了钱,但她却不能确定那个买画的人是真的看好了她的画,还是有什么别的企图。

毕竟,在此乱世当中,登徒子可是不少的说。

但她从那个人说她的书法在绘画之上的评价来看,这个人还是很有眼力的。只是他要自己写一幅内容以男女诉说衷情为主的字,却未免有调戏之嫌。

潘清娴想了一想,觉得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,既然秋萍已经收了人家的钱,那便给他写一幅字好了。

当夜,秋萍在府内走过,看见潘清娴站在院中,手中握着一支象牙簪,痴望着月光,象是祝祷什么。她的身边,则摆好了书案和笔墨,她的目光,则象水波流到天上,脉脉而动。

秋萍很是好奇,她的心中在想什么?她难道还在抱着那个王后的梦想吗?

“我愿赠以象牙簪,谁愿为我绾长发?洗尽铅华,从此以后,日暮天涯?”潘清娴轻轻的叹了一声,拿起笔来,开始在纸上写了起来。

她原本想将自己的那句咏牙簪诗写在上面,但后来一转念,觉得过于迎合对方的要求了,是以最终写在纸上的,是《白头吟》:

“凄凄复凄凄,嫁娶不须啼,愿得一心人,白首不相离。竹竿何袅袅,鱼儿何徙徙,男儿重意气,何用钱刀为?”

此时的潘清娴并不会想到,自己所写的这一幅字,竟然会成为她的终身所托之物。

字写好后,潘清娴看了好一会儿,觉得很是满意,便小心的卷好,交给了秋萍,让她如期去拿给买主。

这一日一早,秋萍便拿着潘清娴的字出门前往画市去了,潘清娴在府中静坐读书,这时忽然听得仆人来报,说尊室说大人前来拜访父亲潘清廉了。(未完待续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