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是江万里画的《江天春色图》……我家传了几辈人。后来、后来当了我的陪嫁……”锦娘哽咽着,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在扇面上,她颤颤地抬手,用袖子去擦白绢上的水渍,一边有些迟钝的喃喃反复,“刚听说大赦了,可怎么……怎么就死了呢?怎么就死了呢?怎么就会死在那头了呢?”

“说起来,是赵兄弟命不好……他不过是个窝赃罪,想来流放几年碰到上个月的大赦,也该回来了。”伍庆看见她不停地流泪,脸色有些发白,只好揉着手在座位上低下头讷讷说,“他在草料场还总是夸弟妹美貌贤惠,天天念着,可不想……”

他想拿起茶盏来作作样子喝一口,可一端起来才发现早喝空了。于是伍庆更加尴尬起来,抬起手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。

锦娘抬手擦着扇子上的水渍,擦着擦着,不知为何,手忽然一颤。

“你看我,光顾着自己哭……”女人收起了折扇,拭着泪,勉强一笑,“伍先生远道而来,就为送个信儿,我还没好好谢你。”

伍庆看到她拭了泪,不再啼哭,心里才自在了一些:这个女人的脾气倒是和赵安形容的相合,不然他真不知如何是好。灰衣大汉舒了口气,将擦汗的袖子放下:“弟妹不必客气,在那头我和赵安也算是个好兄弟。他最后托付我,我自然要为他跑一趟江南。”

锦娘看着灰衣大汉放下袖子,眼睛哭得红肿,却定定看着,点头叹道:“看伍大哥风尘仆仆衣衫褴褛,想来一路也辛苦了——家里清苦,也没什么好招待的。大哥少坐,等锦娘稍微做几个小菜为大哥果腹。”

大约是感激这个陌生人千里迢迢的送丈夫遗物回乡,锦娘已改口称他为“大哥”。听得伍庆心头一热。说罢,也不待他客气推却。已经转身进了内堂。

外间只剩了他一人,伍庆脸色有些异样,迟疑了一番,却起身走到了门边,转身欲出。然而外面梆子声响起,有巡街的人走来,他立刻退了一步回房,关上了门。

外面还在下雨。天色却已经黯了,伍庆想了想,还是重新坐回到了座位上。

“性子倒是如周大头夸的一般好……可为什么……竟然……让人不敢接近呢?”有些沮丧地,灰衣大汉若有所失喃喃自语,却蓦然而止——已成为寡妇的女主人正新端了一盏热茶上来,眼睛还肿着,却是殷勤相劝:“菜饭马上好,伍大哥该是饿了,先喝杯茶吧。”

女人走入了内堂,许久未出。只有饭菜的香味慢慢透出来。

伍庆百无聊赖的喝着茶,靠在椅子里看着四周——这确实是个清贫的家,除了几张桌椅以外别无长物。却料理的井井有条,显出了女主人的持家有道。

外面天色已经黑得透了,雨应该还在下,却无声无息。

伍庆坐在椅子里,看着看着,渐渐觉得有些疲惫起来——这一路从塞北到江南,他吃了多少苦头。好容易如今到了梓桐镇,见着了想见的人,紧绷着的神经陡然就松了下来。居然在人家外堂里就觉得犯困。

锦娘还没出来,饭菜香气从内堂透出。可里面是寂静地。伍庆陡然有些心惊,想到这是个念过书的女人。看性子也是端庄贞洁,如今乍闻丈夫凶讯,该不会寻了短见罢?

然而,正在他困乏中胡乱猜测刚要起身去看的时候,轻轻的脚步声从内堂转出,锦娘已经一手端了一盘菜走到外堂,放在伍庆面前的桌子上,微笑:“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,伍大哥将就着随便吃一些。”

他舒了一口气,抬手擦擦额头的汗,掩不住疲惫的对女人笑了笑:“弟妹客气了。”

锦娘看着他抬起的袖口,眼神变了一下,只是笑着布好菜,收拾了空茶盏走开:“伍大哥慢慢先吃,厨下还有几个小菜,等我一并炒了端上来。”

“不用如此客气……”伍庆的话还没说完,锦娘又已经下了厨房。烧好的是一盘笋片炒肉和一盘素几,都是江南平常的小吃,然而却香气扑鼻——对于长年在外的人来说,不啻于珍馐美食。伍庆虽然觉得乏了,但是闻得菜香,还是忍不住食指大动。

“赵安那小子……果然福气不小。”吃了几筷子,他叹息着咽了一口菜,看着旁边厨房墙上映出的女人身影,家庭温暖而平静的气息弥漫着,让长途跋涉后的人完全松懈了下来。看着那个声音,灰衣大汉眼里渐渐有了明了的神色——实在是个好女子。

“伍大哥,伍大哥。”迷蒙中,陡然听到女人唤他的声音,温婉恬静。伍庆蓦的从记忆中醒过来,睁开发涩的眼睛,看到了桌上点起的灯火和锦娘歉意的眼神:“菜才炒好,让大哥等得久了。来来,快趁热吃。”

“辛苦…辛苦弟妹了。”他说着,然而一开口就有些失礼的打了一个大哈欠,发觉困的不行了,抬手拿筷子都有些乏力。面前摆着满满一桌菜,虽然都不是什么名贵珍馐,但是色香味俱全,显出女主人的厨艺。

锦娘在桌子那一头坐下,殷勤给他挟菜,眼睛因为刚哭过还是红红的,然而眼波却是有些奇异。伍庆这样见多识广的人看了心里也是平白的一跳,倒不是想起什么香艳旖旎的事儿,反而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。

“居然就这样死了……”吃了几筷子,看见伍庆一脸疲乏欲睡的模样,锦娘也停了筷子,却不再劝他多吃,自顾自的又从袖子里摸出那把紫竹扇,端详了半天,嘴里喃喃重复,“居然就那样死了……我还以为他会迟早回来,却不想就这样被人杀了。”

最后四个字,仿佛尖刀一样刺入灰衣大汉的心里。他登时困乏全消,睁大眼睛盯着眼前这个女人,厉声问:“你说什么?”

“我说。我丈夫真是冤枉,以为可以回乡,却就这样被你杀了。”卢锦娘也不抬头看他。只是低头看着扇面,好像刚才滴上去的泪水还没干。她再度伸手拿出一块手绢去细细擦着,嘴里却是冷冷道。

“胡说!”伍庆又惊又怒,一手往怀里摸去,便想拍案而起,然而忽然间脸色一变——动不了!四肢仿佛被定住了一般,软软的不听使唤,他下一句的语气便立刻软了下去,“胡说。弟妹莫要乱猜。我是好心赶了那么远的路过来送个信儿,弟妹也是明白人,不要乱猜。”

“乱猜?才不是乱猜。”锦娘低着头,桌上的烛火映着她的脸,眼神如同冰雪般冷醒,微微冷笑着,将擦过扇面的绢子抬起,转给他看,“是这把紫竹扇告诉我的!”

伍庆的眼睛忽然就凝固了,定定看着锦娘手里那块手绢——

血!有淡红的血色。抹在雪白的绢子上!

这……这怎么回事?明明那时候看过了,扇子上没有……灰衣大汉的喉结上下滚动,好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。

锦娘的手将手绢握的很紧。凑到他面前来:“你说,我丈夫是被石头压死的,死前才摸出扇子托你转交——那么,这血怎么来的?”她顿了顿,细长的眼睛里冷光流动,映着烛火,令人惊心。

她淡淡道:“你不会没看过扇子,不过扇面古旧,血溅上去了也不显。干了轻易就看不出来。不但你看不出,我刚接了扇子也没觉着什么……不料方才擦掉上去的眼泪。却擦出血迹来!”

“我想起来了!”伍庆呆了半天,脸色灰白。终于想起了一个理由,忙忙的开口,“我带扇子给你时,路上摔跤受了伤。想来就是那时溅上去的——弟妹你别多心。”

“是么?”锦娘定了定,终于抬眼看他。牛高马大的汉子被药力定住了,在桌那一头满头冷汗,女人合上折扇,低头笑,曼声再问了一句:“那么,我再问你,我丈夫的衣服,怎么会穿到了你身上?——不要欺我一年没见他了,你袖口破了,露出里面夹衣,夹衣袖子上的那个补丁,我亲手缝上去的,记得清清楚楚呢。”

伍庆额上的汗更多,下意识的想把手往袖子里缩,忽然惊觉身体早已不能动。

“你还要不要再对我说,是我丈夫死前把贴身的衣物都给了你?……”锦娘掠着发丝,在烛下抬起头来,眼神盈盈,却锐利如针,嘴角噙着一丝冷笑,伍庆满额是汗,看着这个女人的眼睛——锦娘的眼睛眯成细长的缝儿,细细的眉毛也蹙了起来,带着说不出的奇异神色,他忽然觉得手脚发冷——这个女人……这个女人原来不仅貌美如花,头脑这般的厉害。

“不过我不明白的是——你既然杀了我丈夫,为什么还要特意到梓桐镇来一趟?”锦娘的眉头蹙得更紧,第一次眼睛里有不确定的疑虑,看着灯下的来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