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到潘凤笙支支吾吾的样子,仁曦太后眼中怒意更盛。

“还不快讲!”

“回皇太后,鼎上……确有此铭文……只是……”潘凤笙嗫嚅道,仁曦太后重重地哼了一声,算是告诉潘凤笙“够了”,回到宝座上坐了下来。“林义哲,你接着说。”

“回皇太后,这‘大克鼎’本为国家重器,但沦为左季高用以还大人情的谢礼,左氏以国家重器私相授受,为的却是掩盖其当年的一桩不法之事!”

“噢?有这等事?说下去——”

“回皇太后,这左季皋向潘凤笙赠送大克鼎,为的是向潘凤笙感谢当年的救命之恩。事情缘起自咸丰九年,斯时左季皋尚未发达,在湖南巡抚骆文忠公幕府中做师爷。左季皋是个恃才傲物的人,骆公爱才,对其言听计从。监司大员向骆公汇报公事,骆公让他们向左季皋请示,他也当仁不让,隐操湖南政柄,甚至代拟的奏折不经骆公过目就直接向朝廷拜发。而左氏斯时之功名,不过是个举人。时有署理提督永州镇总兵樊燮谒骆公,骆公命其去见左季皋,樊燮见左时因未向左季皋请安,左季皋竟厉声呵责,樊燮不服,以朝廷体制,未定武官见师爷请安之例回之,左季皋跋扈已极,竟起喝骂‘忘八蛋滚出去’,欲以脚蹴之。樊燮愠极而退。未几,即有樊燮革职回籍之朝旨。”

听到林义哲说出左季皋骂樊燮“忘八蛋滚出去”这一句,朝堂上立刻骚动起来。

“哼哼,左相果然不愧为左相,当师爷的时候。威风就比朝廷二三品大员还大啊!”仁曦太后冷笑了一声。

“皇太后休听此人胡言乱语,樊燮昔年不肯向老臣行礼!老臣是以责骂了他几句,绝无折辱之事,请皇太后皇上明查!”左季皋嘶声大叫起来。

“住口!左季高!事到如今,当着皇太后和皇上的面。你竟还敢强辞夺理!须知我朝从无二品武官向师爷行礼之规矩!樊燮不行礼于你,虽于理不合,但绝不坏朝廷法度!你怎敢对他恶语相加?‘忘八蛋滚出去’之言可是一师爷向朝廷命官该说之语?”林义哲怒瞪着左季皋,“樊燮受左氏之大辱,回籍后于家中书‘忘八蛋滚出去’六字木牌,置于祖宗神龛之下。又为其子延请名师,规定其子穿女子衣裤,考中秀才进学,脱女外服;中举人脱内女服,方与左季皋功名相等。中进士点翰林。则焚其所树之六字洗辱牌,告先人以无罪。也是上苍感于其志、其子樊增祥发奋苦读,于光旭三年中进士、入翰林、授庶吉士。”

“什么?”仁曦太后听到这里,猛地从宝座上站了起来,满脸都是震惊之色,“竟有这等事?”

“太后明鉴,樊燮若非对左季皋之羞辱刻骨铭心,怎可令爱子行此万难之事?”林义哲又说道。“樊增祥现在翰林院,太后欲知此事真假详情,传其上殿同左季皋对质便知。”

“传樊增祥!”仁曦太后厉声喝道。李锦泰立刻上前一步,甩了甩手中的拂尘,高声唱道:“传樊增祥——”

“左季皋如此跋扈,即有人上奏弹劾,上命密查,如左季皋确有不法情事。可就地正法。左季皋知此讯甚慌,遂辗转求告于承威。承威言此事必须有内外臣工有疏保荐。才能说话,潘凤笙得知后。竟联合曾伯函、胡霖义等人联名保荐,承威趁机以‘人才难得,自当爱惜’为由给左季皋开脱,乃至圣听混淆,最后竟命左季皋以四品京堂候补,襄办湘军军务。始有左氏发迹之肇基。”

听到林义哲说出“承威”二字,朝堂上的大臣们好多人都是猛一激灵。

一阵短暂却又令人窒息的寂静之后,早已怒不自持的仁曦太后猛的掀开了帘子,快步走到金水桥前,指着此时还跪在殿下的潘凤笙怒喝道:“潘凤笙!你可知罪?”

能让仁曦太后如此盛怒的人,也只有当年与两宫争权的那个承威了。

“臣有罪,臣罪该万死。臣有罪——”惶恐到了极点的潘凤笙唯有磕头称罪耳。

“私受国器,本当重罚;勾结逆臣,更是死罪,然承逆既已伏诛,我不忍牵涉旁人,念你为国操劳,颇有微功,着三日内将‘大克鼎’上缴国库、不得有误!我听说你父亲病重,本朝以孝悌治天下,父亲病重当儿子的安能不侍奉榻前?我准你开缺回籍照顾,也好教你尽尽为人子之孝道,为天下人树个表率。潘凤笙,不知你意下如何?”

“臣——谢皇太后、谢皇上不罚之恩——”

“列位臣工,若家中藏有钟鼎之国器者,限日上缴,逾期不缴者定当重罚,断无姑息之余地、今后若再有私相授受、私藏钟鼎国器者,如若查实,定斩不饶!”

仁曦太后重新回到宝座上坐下,两班大臣全都噤若寒蝉,口称“遵旨”不已。

正在这当口儿,奏事太监引着一位翰林来到了大殿上,左季皋看到此人面貌似曾相识,立刻想起了他是谁,心里又是一寒。

“臣翰林院庶吉士樊增祥,叩见圣母皇太后,皇上。”

听到来人报出名字,左季皋的身子开始摇晃起来,象是马上要瘫倒的样子。

“平身。”仁曦太后打量了一下阶下垂首而立的年轻翰林,说道,“樊增祥,我问你,你父亲当年树洗辱牌一事,你可知当中详情?”

“回圣母皇太后……臣……臣父当年竖此洗辱牌,乃是……因受了左季皋之大辱……”樊增祥听到仁曦太后提出父亲当年受辱之事,先是微微一怔,当他看见满头大汗摇摇欲倒的左季皋,心里顿时明白了二三分。此时父亲当年受辱之事又涌上心头,他转头向左季皋怒目而视,脸上写满了屈辱和愤恨,似乎象是要马上扑上去将左季皋撕碎一般。

“樊增详,你且细细说来。有甚冤屈,我替你作主。”仁曦太后一看樊增祥那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了左季皋的样子,便明白了林义哲所言非虚,她冷冷地看着呆立在那里的左季皋,沉声说道。

“臣遵旨!”樊增祥当着群臣的面,把父亲无端受辱。自己如何忍辱负重详尽说了一遍,个中细节竟然和林义哲所说分毫不差,仿佛此事就发生在昨天一样。

此时的左季皋,听着樊增祥的讲述,心中满是惊骇之意。

这段发生于显凤九年的公案。林义哲所说,竟然和樊增祥分毫不差!他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清楚?莫非他曾……亲历此事不成?

左季皋这个念头一闪,便觉察到其中的荒谬,那可是显凤九年的事啊!他林义哲那时怕是刚刚出世,怎么可能知道?

莫非是骆文忠——?

“哼哼!当真如此啊!左相,想不到你当年一句话,我大乾多了一位翰林,真是可喜可贺啊!”仁曦太后的一声冷笑。再次打断了李绍泉的思绪。

“臣父当年无端受此大辱,可恨左季皋一手遮天,臣父直至去世。沉冤尚未得雪……求圣母皇太后皇上为臣做主!”樊增祥哭道着拜伏于地。

“樊增祥,你且平身,我定当为你做主。”仁曦太后的锐利目光再次落在了左季皋的身上,如同两把利剑,将他牢牢的定在那里。

此时左季皋额头冷汗涔涔而下,他欲待为自己分辩几句。林义哲却丝毫没有给他机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