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都又开始下雨了,起先只是斜斜交织、细如牛毛一般,却在不知不觉之中愈下愈大,渐成倾盆之势,哗哗如柱,无数水流顺着殿檐的瓦铛急急的飞溅下来,天地间的草木清新之气被水气冲得弥漫开来,一股子清冽冷香。

书房内,紫檀木雕花椅前方安置着一张玉虎纹书桌,上面井然有序地摆着文房四宝。和田玉做的镇纸压着宣纸,宣纸上墨迹未干,可紫檀木雕花椅已经空了。

镂空的雕花窗边,俊美儒雅的少年凭栏而立,出神地看着前方的雨幕,袍角飞扬,眉心紧锁。

“怎么会这样?”

他的声音清冽得如同雨中泛着草木清香的空气,俊美的侧脸上唇角紧紧抿起。

百花宴的事情本已经天衣无缝,为何会被人抓出破障?

王仲卿没有说话,他锁着眉头,站在宇文轩身后,静默地看向前方,有些事情他心里清楚,却不方便点破。

门外传来敲门声,探子送来了最先的消息。

宇文轩接过来一看,饶是一贯温柔,却依然狠狠地将那纸张揉成一团。

王仲卿不用看都已经猜到内容了。

“一定是宇文勋!”宇文轩咬着牙。

“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,不过四皇子肯定脱不了干系!”王仲卿缓缓地说道堕。

“他居然还能玩出这般手段。”

宇文轩皱着眉头,本以为借着百花宴之计,已将老四一党全面压倒,就连淑妃都被贬为贵人,宇文勋更是被贬为庶人,于法缘寺带发修行,却没想到他的触须还能伸这么长。

“金鳞其实池中物,太子殿下应多个心眼了。”王仲卿一脸淡然,像是早已料到这一切了一般。

也不知道宇文勋用了什么手段,收集了那么多罪证,一下子全送到御史大夫那边。

御史大夫主管监察,为人刚正不阿,若非父皇压制,只怕这事势必要闹大了。

“为今之计,也只有牺牲镇国将军了。”王仲卿说道。

事情闹到这个地步,必须有一个人出来承担,就算景帝有心保他,可也要对满朝文武交代。

这件事情陷得最深的便是端木将军府,由他来承担最合适不过了。

“端木将军待本宫不薄……”

“当断不断必受其乱,自古宫廷斗争皆如此,太子殿下切莫妇人之仁。”

王仲卿目光灼灼地看向宇文轩,他辅佐宇文轩多年,知道他极有天赋,文韬武略,只可惜心不够狠,或许年少是一个原因,然与他同龄的四皇子却早已在这方面登峰造极。

“端木将军一心效力于太子殿下,能为太子殿下牺牲是他们的荣幸。若太子殿下怜惜,待成就大业之日,再为其拨乱反正、追封进爵,善待其族人……”

自古以来不乏这类例子,宇文轩熟读史书,自然了解其意,只是……

“太子殿下若再不下决心,只怕到时候就不是牺牲一个端木将军能摆平的了。”王仲卿提醒道。

一道闪电从天而降,突如其来的白光勾勒出宇文轩俊美的侧脸,以及优美的勃颈,长发如墨,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眸里复杂的情愫。

良久,他叹了一口气,无力道:

“一切按先生的意思办吧。”

只有这样,方才能将伤害减到最低。

“皇后驾到——”

这时候,外面传来太监细长而又阴柔的声音。

宇文轩眉心一蹙,心中疑惑,母后一向深居简出,鲜少离开凤羽宫,为何会突然驾临东宫?

书房的门大开,周玉华在心腹丫鬟的搀扶下走进来,她身穿鎏金暗红锦缎窄衫,外罩玄色鎏金褂,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髻,斜插无凤挂珠钗,虽过中年,可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,留下的是经过沉淀的优雅和威严。

“参见母后。”

宇文轩恭恭敬敬地给周玉华行了一个礼。

“好好跪着。”

周玉华冷冷地说道,然后威严地在屋内一声逡巡,王仲卿见状连忙识相地告退。

屋内只剩下母子二人,可周玉华却依然没有让宇文轩起来,她站在他的身侧,目光幽冷。

“轩儿糊涂!”

周玉华教训道,若非事情闹大了,她还不知这个不孝子竟然为了周夏音亲手谋害自己的孩子。

宇文轩看得出母后已经知道此事了,目光一黯,只能承认:

“母后教训的是。”

“轩儿,你自幼好孔孟,以仁德著称,如今竟做出此等不仁不义之事,你让你父皇如何放心将这天下交于你?如何堵得住悠悠之口?”

周玉华表情严肃,声音冰冷,带着浓浓地怒气和恨铁不成钢的怨愤,宇文轩目光一凜。

“母后的意思是此事已经……”

“哼——”周玉华冷哼一声,“有人直接将证据交到你皇祖

母那里去了!”

怎么会这样?

这件事情若是直接递到景帝那边倒还好,毕竟景帝一贯向着宇文轩,可太后不同。

太后到了这个年纪,把宇文一族的传承看得比什么都重,更何况太后本就对太子之位颇有微词。

文德皇后乃太后的亲侄女,昔日景帝立宇文轩为太子,太后虽未说什么,但心里肯定是反感的,只是碍于宇文辙身体羸弱、难担重任,方才没说什么,再加上宇文轩以“仁义”著称,这和一向主张“仁义礼德”的太后不谋而合,所以她心思虽不悦,却也渐渐接受了。

可如今捅出这样的篓子,只怕她老人家心里集聚已久的不满怕是都要迸发出来了。

“到底是何人?”

宇文轩一贯轻柔的眸中迸发出少有的愤怒。

后宫有后宫的规矩,一般人的折子是递不到太后那里去的……

到底何人,能直接越过父皇,找到太后那里去!

“是淑贵人?”

宇文轩皱起眉头,宇文勋还深陷于百花宴一事中,以他和淑贵人的作风,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再参与这件事情,因为这样做只会让父皇更加怀疑防备他们,这种害大于利的事情,他们不会做的。

可若不是他们会是谁呢?

谁能把针插到太后那里去?

“是谁已经不重要了!现在我们只有先下手为强,在他们还没行动前,推出一个人把这件事情扛下来,平定风波,然后再负荆请罪,向你皇祖母忏悔!否则,连你父皇也护不了你。”周玉华说道。

如今随着几位皇子年纪的增长,明争暗斗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了,一直以为来,太后都持中立态度,不管不问。

如果太后插足的话,只怕这场战争会越来越复杂……

“若如此,岂不便宜周璇了?我如何向音儿交代?”

宇文轩的声音下意识地咬唇,柔和的俊脸上写着忧虑。

“啪——”

一掌,狠狠地甩在宇文轩脸上。

这一掌甩得极重,宇文轩那张光洁白皙的脸上留下了红红的五指印。

“轩儿,你居然说出这种话!”周玉华握着手,不住发抖,强行克制住自己,才没再去给他一巴掌,“你可知那孩子是我们宇文一族的骨血,你的亲生骨肉,虎毒不食子啊!你可知道璇儿也是你的亲表妹,你这样加害于她,对得起周家吗?你可知道你舅父为此都打算动用高祖皇帝赐予周家的免死金牌了?”

“免死金牌?”宇文轩冷峻的脸上带着不敢置信,“周璇算个什么东西?竟值得让舅父动用免死金牌救她?”

“那周夏音又是个什么东西?竟值得你为博她一笑弃前途、骨肉、亲情不顾?”

周玉华气得急火攻心,紧握着的双手簌簌地发抖,若非强行压制,她现在只怕又给宇文轩一巴掌了。

“轩儿……轩儿……你还是那个以心怀天下、恪守仁德礼仪的轩儿吗?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已经被一个女人迷了心智了!”

“母后……”

宇文轩从未见周玉华这么生气过,他担忧地上前想要劝解,却被她一手挥开。

“本宫已经决定将周夏音送于峨眉山出家了,你若心里还有父皇和母后,就早点断了念想,好好做你的太子,为我大魏江山社稷出力。”

“什么?”

宇文轩清冽的眸子不敢置信地望向周玉华,他没能除掉周璇已觉对不起音儿,如今母后竟还要将音儿送走……

“母后,蜀地偏远,娥眉偏僻,你怎么舍得?音儿也是您的亲侄女……”

“就是因为她是本宫亲侄女,本宫才苦苦哀求你父皇保全了她,否则她现在只怕已经是一具尸体了!你父皇一向器重你,你以为他会任由一个女人误了你吗?”

“怎么会这样……”

他费尽心思想要为音儿出头,却不想差点害了音儿……

宇文轩无力地瘫坐在地,那双温润的眼眸此时看起来有些空洞,带着绝望,好似一直以来,心中的眸中信念被打碎了……

终归,他还是个聪明人。

想起那日天牢里那个女子对自己说的话。

是了,自己这个伎俩连周璇都瞒不过,又怎么瞒得了父皇呢?

其实他也从未认为自己能瞒得了父皇,他赌的也不过是父皇对他的宠爱和纵容,赌他会为了保全他而对周璇下杀机,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。

父皇能纵容自己,却不代表他对别人也能纵容……

他既然可以为了保全他牺牲周璇,那么又为什么不可以因为同样的理由牺牲周夏音呢?

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思,到最后却害了音儿……

“轩儿,你太天真了。”

周玉华看着地上一脸茫然的儿子,叹了一口气。

“宇文勋要回来了,你好自为之

吧!你父皇老了,你若还是如此,只怕到时候父皇和母后也护不了你!”

时候不早了,她不能在东宫待太久,周玉华转身打算离去,行至门口的时候,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,停下来,深深地看向宇文轩,道:

“轩儿,你别忘了,老四也是你父皇的儿子!就算你父皇现在向着你,但手心手背都是肉,以后还真的很难说……”

周玉华跟随景帝多年,对他多多少少是有些了解的。

昔日魏水一战,那十二岁的少年郎羽扇纶巾,运筹帷幄,硬是挡住了大魏铁蹄,救东夷于危难。

当时他曾言过,生子若谨,何愁天下不定!

可上官谨不是他的儿子。

如今八年过去,他垂垂老矣,如日暮西山;而上官谨年方二十,如如中天。昔日岌岌可危的小国东夷早已成为东南霸主……

景帝虽有心扶持宇文轩,但若宇文轩还如此不思进取的话,只怕到时候为了大魏的将来,景帝会重新权衡……

这正是周玉华所担心的,尤其是昨日御史大夫走后,景帝更是大斥宇文轩如豚犬!